遥忆当年出海州,从师到处觅丹丘。
中途瞥遇冤家种,瞬息轻将道念收。
恨彼人情如纸薄,嗟予踪迹似萍浮。
何时重会逍遥侣,再指华胥路尽头。
海州达道人戏书
一连住了五六个日子。一日,那道人正来到汾阳访他消息,不期天晚进城不及,也来到这禅林里借宿。次早起来,见那壁上题的诗句,觉有些含蓄,看到后面海州达道人戏书七字,便叹口气道:“俗语说得好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果然不差,我正到这里要访达道人消息,怎知他倒在这里经过。只不知于今往那里去了。”
正沉吟之间,只见那达春在廊下慢慢踱将出来。道人认得是他,大叫一声道:“达道人往那里去?”
达春百忙回头看时,恰好是师父,遂侧身唱喏,道:“师父,如何来到这里?”
道人道:“你不必问我,我恰要问你,你那日在山阳县与那何小官同去,为何又到这里?”
达春把到唐十万家说话,备细告诉了一遍。道人呵呵冷笑道:“你当初会说,已把民情识破,原来也还跳不出这个箍芦圈子。你看眼前世态,朝夕变更,几曾有个定准。”
达春道:“总是弟子那日偶错念头,今日还要师父带挈回去。”
道人道:“访道的人,这样那里去得?你父母在家盼望多时,我这里有五两银子,与你做路中盘费,作回家去罢。”
达春道:“师父这样说,果是不肯挈带弟子去了?”
道人道:“不必迟疑,我就要进城了。”
便把银子向地上一掷。达春连忙弯腰下去拾得起来,便不见了师父。遂倒身对天跪拜道:“呀,原来师父白日升天了。只惟弟子无缘,不能够同到九霄云里走走。”
又拜了几拜,起来把银子一看,却是五两一锭。暗想道:“我今欲要回去拜见爹妈一面,争夺束手空归,羞见江东父老。也罢,学道不成,还是从儒是个正经道理。就做这几两银子不着,做了盘费,到京师里去,倘是寻得个好机会,有个好的日子,也未可知。”
计议停当,径奔京师。
端的亏了肚里连通,笔头伶俐,有个大老先生收在门下,淹留了四五年,倏的中了二甲进士,就选了汾阳知县。那些走报的,星夜来到海州达员外家报喜。那达员外就是梦里,也想不到儿子有个做官日子,见报将来,吃个惊道:“我那不日子出家去,到今约莫有十来个年头。若是得成正果,如今正在那里吃斋把素。着死在他乡,如今尸骸也不知在什么所在。敢是报错了?”
报人道:“大老爷,你好没见识,如今世上人,见别人达了,巴不能够棒着大气口,也去呵呵。你嫡亲令郎老爷做了官,怎么反不肯认起来?”
达员外道:“列位既是来报,决然晓得名字,请说一说看。”
报人道:“叫做达春。”
达员外这遭才有些肯信,道:“果是达春,便有大半是我的儿子。”
报人道:“只求太老爷写下报钱,少不得令郎老爷只在目下便回。我们往别处一转再来领赏罢。”
达员外满口应承,便取纸笔写下三百两票子,打众人去了。
这达员外虽是得了这个喜信,却又想得世间同名共姓者尽多,未必果是儿子。只是半信半疑。过了三个月,只见果然是达春中了进士,选了汾阳知县回来。那爹妈今番恰才肯信,老大喜欢,再不问起当年出去根由,今日做官原故。你看那妈妈有了一把年纪,没榻口说一句道:“孩儿,我活了这许多年纪,今日才晓得,出家人后来都是有纱帽戴的。”
当下便有亲戚朋友来恭贺,随即改换门闾,一家都出了教。达进士回来,耽搁得不上几个日子,恰好那汾阳县的衙门人投都来迎接上任,达进士就拣了日子,遂与爹妈同临任所。只看这番去,比着当初同那道人云游时节大不相同。一路上添多少人夫,受多少安逸。
行了个把多月,早到汾阳道上。原来那搭地方,月是一条小小狭路,却是坐不得轿的。达进士乘了马,正行之间,远远望见道旁一个扒头小厮,高高把个屁股突起,倒身跪在那里。达进士勒住马问道:“那道旁是什么人?”
那小厮见问,连忙扯起裤子,飞一似的跑上前来,跪在马前道:“小子是何冕。”
达进士听说是何冕,就问道:“闻你这几年在唐十万家,无穷安享,如何今日是这个模样?”
何冕垂泪道:“一言难尽。自向年到他家,希图一朝迹,不料去年唐十万身故,他儿子忒恁曰狠,把我驱逐出门,漂流在此,没个倚靠。闻得恩官莅任汾阳,不胜欣幸,优乞俯念旧情,愿为执鞭坠凳万代公侯。”
达进士微微笑道:“既是要我收留,何必在这通衢上出乖露丑?成甚么模样?”
何冕道:“这是小子的愚见。恐恩官未必见怜,特献出这件东西,不过要求垂念旧日交情回心转意的意思。”
达进士道:“这也罢了。只有一说,当初我在唐十万家起身时节,送也不晓得送我一送,你那时只指望靠了大老官受用一世,便将冷眼欺人,怎知今日我得到了这个地步,你还是旧时模样?”
何冕道:“当今之世,欺贫爱富的小官,非止何冕一人。恩官若肯念夙昔交情,把往事尽付东流,则何冕身同再造,若必欲归咎前非,今日就死马前,也不足惜。”
达进士道:“你既自知其罪,那前事也不须提起。我欲要看觑,争奈还未到任。也罢,持我到任三日后,你可到衙里相见。”
何冕欢天喜地,应了一声,起身径走。
果然到了第四日,达知县就差人寻他到衙里,驭了三十两银子,着他就上了头,离本处地方,依旧回到海州,寻了个资身之策。何冕收了银子,谢别出来,星夜遂起身到海州来。这又是他乖的所在,思量得当初出来时节,何等华丽,苦穿了几件寻常衣服回去,可不被旧朋友们说笑。就把十两银子买了一套时样的衣服,又去做了一顶披两片的巾儿,阔绰将起来。那些旧朋友都不知些头脑,见他这样个铺排回来,个个猜着他是唐十万那里弄得一块儿,今日这个接风,明日那个洗尘,落得吃个爽利。何冕又卖出个乖来,把那剩下的银子放借在人头上,众朋友那里识得破他。
这也是他时运到了,未及半年,达知县丁父忧回来,见他比前大不相同,竟做了好人,便收留在家。等到起服,与他同临任所。何冕体心贴意,倒在达知县怀里,随行了两三任,做了许多事业。后来这知县做到部里尚书,就扶持他也戴了一顶纱帽。到了这个日子,才应着前边两句说话,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结果。所以说,做小官的决不可望前行去,须要上前顾后,是为上策。诗曰:
附势趋炎最可羞,一言道破巧机谋。
说与将来休蹈辙,恐教做出下场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