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莺儿:
一个假惺惺,一个儿好作成,一个儿迷却风流阵。你笑我们,我笑你们,
总来一样痴心病。到如今,情踪不解,还认假为真。
这是几句胡诌的说话。大凡做小官的,与妓家相似,那妓女中也有爱人品的,也有爱钱钞的,也有希图些酒食的。小官总是一样。近日来人上都好了小官,那些倚门卖俏绝色的粉头,都冷淡了生意。不是我说得没人作兴,比如这时一个标致妓女,和一个标致小官在这里,人都攒住了那小官,便有几个喜欢妓女的,毕竟又识得小官味道。这也不消说了,如今且把昔日姑苏辕中一个土妓说起。
这个土妓唤做韩玉妹,年纪可有二十岁,仪容俊雅,体态温柔,弹得琴,品得箫,弈得棋,唱得曲,还有两件,是如今这些女子班头中最少有的本事。又会得吟诗作画。那姑苏城中士夫,闻得他有这些妙处,都羡慕他。也有来请教诗画的,也有来请教琴棋的,也有那请教箫曲的。不上半年,就把这韩玉忍气吞声扛到三十三天。所以说做妓女的,那八个字生成了,再抬举不起。士夫中有个肯用两分的,见他生得雅致,又有那一身的美技,思量做百把银子不着,讨了他回去。怎知这韩玉姝快活惯了,那里思想改邪归正,有福做个夫人奶奶?士夫们见他不肯应承,晓得他是个甘为下贱的女子,便把那条肚肠撇了。都不作兴他。
说话的,你又说左了,你要说的是小官,怎么讲这半日,句句都说着个土妓。人却不晓得,这个小官原要在这土妓上讲来的。那韩玉妹见没人作兴了,地方上又有那些做白日鬼的,见他当初往来的,都是有钱有势大老官,那个敢去把他呵一口气?见他如今这个光景,都来吵吵闹闹,韩玉姝安身不牢,遂与兄弟商量,要离了姑苏,另寻个所在住去。你道他兄弟叫甚么名字?就叫做韩玉仙,年纪只得十七岁,数得起的一个小官。生得又比姐姐标致几分,只没有姐姐那身技艺。胡乱也会几着围棋,倒晓得一肚子的好清曲。他见姐姐说要移个所在,便不快活起来,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!当初姑苏城里的大老官,那个不作兴你?都是你自家太做作了,打断了生意,以致今日安身不牢。你便要搬了去,终不然救我兄弟也把几个旧相处撇下随你搬去不成?”
韩玉姝听兄弟说了这几句,一个不喜欢,就走起身。韩玉仙见姐姐不瞅不睬,心下想了一想,恐怕伤了兄妹之情,连忙一把扯住问道:“姐姐,你的意思可要搬到那里去?”
玉妹回嗔作喜,道:“兄弟,我适才与你商量,不过为个久长之计。怎知你倒把那许多话来抢白我。只怕我姐姐的还是久长生业,你的是有限光景哩。”
玉仙大笑一声道:“姐姐,你讲了半日,总不如这句话讲得我肺腑洞然。如今月要寻个南北两路都行得通的所在,兄弟就同搬去。”
玉姝道:“那里地方好,那里地方不好?你们小官家日常间,岂不听见人说在耳朵里,难道倒是我们女人家晓得”
玉仙道:“有个所在,我一向闻得人说,杭州人是南北兼通的,我们就搬到抗州去。“玉姝道:”
这里到杭州有多少路?“玉仙道:“不多,只有两三日路程。”
玉姝道:“既然如此,兄弟,我和你不可迟滞,设处些盘缠,明日就动身罢。”
两个计较停当,次日就同到杭州,赁了一间房子住下。
那些抗州大老,听说姑苏新到了一个妓女,一个小官,个个都要去看看。见了他两个,果然生的标致,都把十舌头伸将出来。两三日里,称扬开去,一人传百,百人传千,好似苍蝇见血一般,都来攒住了。竟把福清巷沙皮巷两处的妓女,只做几日里生意都清淡了许多。那些趁水钱吃闲饭的主顾,见是韩玉姝绝了妓家道路,一齐走将出来,吵闹了一场。立时把他兄妹两个撵到那松毛场去。倒是不搬去也罢了,这一去,倒比前番来往的人又多了。你道为何倒多了人?这是叫做一个铺子做了两样生意。有那好女色的,便看上了韩玉姝:有那好小官的,便看上了韩玉仙。
这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。他兄妹两个到晚来,见月亮当空,甚是可爱,掩了大门,坐在堂前。一十吹萧,一个唱曲。将近要到二更,恰好打动了门外一个过路的主儿。这个人姓沉名葵,原是府厅里的一个外郎,平日也会唱几个曲儿的。他正打从门经过,只听得里面咿唔唱响,就站住了听了一会,暗自道:“我日前闻得人说,姑苏新到一个妓女,人物生褥文雅,又晓得吹弹歌舞,在城中住了一向,新近又搬到这里,莫非是他?待我叫开了门,进去看看。”
正要扣门,又住了手道:“我倒差了,这妓者人家,那一晚没有孤老往为?倘是有人在里面,倒是我不着趣了。且回去明日来罢。”
思想定了,转身就走。
次日果然老早的来。刚刚两扇大门是开着的。你道这沈葵来便来得早了,心下又有些懊悔,只恐有嫖客在内,还不曾起身。走到堂前轻轻咳嗽一声,原来韩玉姝连日正为身子不爽利,懒得接客,也才爬得起床,恰好在房里吃些早汤。猛可的听了一声咳嗽,忙不及的走到堂前。见了沈葵,一个脸红。沈葵见了他,也把个脸红将起来。你道两家缘何一见,都把个脸来红了?有一说,一个适才在房中听得嗽声,只道是熟朋友来望他,所以慌慌张张走将出来。劈面见了这个陌生主顾,免不得有了这段娇羞。一个是久闻了韩玉姝名头,不知怎么样的标致资容,巴不能够一见,见他走将出来,倒没有布摆,也免不得有这些初见面的模样。沈葵就站住了,把他仔细一看,只见:
绿鬓蓬松,玉钗颠倒。芳唇犹带残脂,媚脸尚凝宿粉。一眶秋水已教下蔡迷魂,满面春风堪令高唐赋梦。
玉姝勉强迎笑道:“请坐,敢问官人上姓?”
沈葵坐下道:“姓沈,动问姐姐,莫非就是韩玉姝么?”
玉姝道:“正是,官人为何晓得小字?”
沈葵笑道:“前日在城里就闻得姐姐大名,巴不得欲求一见,不期昨晚在门前经过,忽闻妙音,因此今日特来相访。”
玉姝道:“这样说,官人是位知音的了。”
沈葵道:“姐姐还善于品箫,善于唱曲?”
玉姝道:“萧儿还略晓得一两调,曲子不甚精通。”
沈葵道:“这样讲,昨晚品萧的是姐姐了,那唱曲的还是什么人?”
玉姝笑一声,道:“那个唱曲的就是我的兄弟,叫做韩玉仙。”
沈葵道:“如今在那里,何不请出来相见一见?”
玉姝道:“他昨晚睡得夜深了,这时想是还未起来。官人请少坐,待我进去唤他出来。”
原来这玉姝平日间不曾梳洗,再陪人坐不长久的,那两句却是他要进去梳妆,脱身的说话。沈葵原是个聪明的主儿,也想他为了这件,只得凭他进去。会了好一会,里面方才走出一个小官来。你道生得如何?
目秀眉清,唇红齿皓。丽色可餐,不减潘安再世;芳姿堪啖,分明仙子临凡。敷步出堂前,一阵幽香谁不爱?趋迎来座右,千般雅态我难言。
沈葵恰才见了玉姝,已是醉了大半。这番又见了个玉仙,连个魂灵都掉下了。深深唱了们肥喏。玉仙就把笑堆到嘴边问道:“官人可是姓沈么、”
沈葵笑道:“你怎么就晓得我的姓’”
玉仙道:“适才家姐进来,讲是外面有个沈官人特来望你,所以晓得贵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