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眼前青帝观建醮大典的盛况,看不出天门有土崩瓦解的样子,事实上在二十年后的【妖刀记】时点里,这个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悠久势力依然政躬康泰,纵有鹿别驾父子这样的枯枝,也远不到烂根的地步。
边思考着谜题,场中的仪典也正式开锣,何蓁蓁向他解说着每个环节,十分认真。
纵使少女吐气如兰,语声动听,并头喁喁嗅得的肌肤乳脂香分外甘甜,梁盛时也很难细听;在原来的世界他便不信神佛,那些四处辗转搬家的艰辛日子,也不曾见有天使神仙伸出援手。
但母亲信,而且十分虔诚,即使神智已失,也不影响她跪在佛前背诵长长的经文。
由是他更讨厌这些。
“轰”
的一声火花四溅,梁盛时的注意力才又被唤回现实里。
屁股的酸痛让他意识到过了很久,场上气氛却远比先前要活络得多,原来彩棚合围的广场中央,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巨大的舞龙,就是身躯分成十数截,每截下方都有人双手撑着杆子操纵,逢年过节能看到的那种。
只是这条龙大得令人傻眼。
每截身躯都须两人才能擎起,粗粗一算竟过二十截,控制难度极大;龙头的部分则足足有单截身躯的三倍大,两侧各有三人擎杆撑起,杆子与龙相连处却是环状的活扣结构,也就是说这六人只是“扶”
着龙头不让歪倒而已,真正控制龙头的,只有正下方单柱擎之的那人。
梁盛时起身也看不见操纵者——因为前头几排人也都站了起来,大声叫好——即使在田寇恩的示意下站上椅子,那个人也被活灵活现的龙头所遮,啥也看不见。
但毫无疑问,这条龙的“活”
全靠他精湛的演绎和过人的膂力,绕行全场的翻腾跑动,脱了人类身躯的限制,彻底幻化为一条过六十米的神话生物,炮仗烟花在此刻就是从龙之云,仿佛有了生命,无怪乎各脉要人、从山下邀请来的贵宾全都忘情地起立喝采,如主办方所预期的迎向醮典的最高潮。
梁盛时注意到主棚里少了几个人,包括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、百花镜庐的苏静珂,当然还有主位之上的龙跨海,心中一动。
“龙……我是说代掌教。”
他凑近蓁蓁喊着,努力不让声音被炮仗淹没。
“是他在舞龙么?”
如果是的话,这份惊人的运动能力就很能理解了,但会有点难解释下的大家为什么这么嗨,这里可是反龙跨海阵营的鲁蛇聚集地。
蓁蓁听了几次才听清,摇着小脑袋瓜。“这是青帝观的醮典。”
意思是不会让紫星观的人上场跳压轴,哪怕是代掌教也不行。
巨龙在场中央盘绕如响尾蛇,车轮般的蛇身不住旋转,蓦地龙昂起,猛往地面一砸,竹架上糊着厚厚纸壳的龙头混着炮仗烟花爆碎的霎那间,一人以鲤鱼打挺之姿穿烟跃出,身披蓑衣似的七彩长鳞条衣,头戴龙盔面,施展轻功如踏烟踩雾般,冲天直起!
说时迟那时快,二十多截龙躯齐向外倒,触地的瞬间也如龙头一般炮仗爆出,炸成碎片!
底下的撑持之人将外衣一扯一扬,露出一身的漆黑劲装,梁盛时正以为目睹了什么刺杀要人的阵仗,见黑衣人们次序井然朝龙头人鱼跃过去,又在他身边呈环状接连跃开,犹如花朵绽放,始知是表演的一部分。
放下心之后,忽觉这场面调度着实不输看过的几部剧场和现代舞,尤其黑衣人们鱼皮水靠似的滑亮紧身衣质感,显然编舞家又是一位精通克系名物的朋友,写意地描绘出无数半固半液的黑滑触手,在火花四溅如混沌初开的一片洪荒之中,与巨龙所化之人拼死搏斗,谁也不让谁的史诗级场景……
创世故事谁不爱,对吧?尤其东海还有崇拜龙皇的传统。
梁盛时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或看过,但妖刀熟到连兵设都能背出的社畜青年,偏就是想不起来。
苦苦思索的结果,不但错过了收场、谢幕,以及醮典结束后的各种送往迎来,回神时已置身于一处古意盎然的廊庑间,从大而无当的空间设置,以及各种不经看的陈旧细节,此地应是青帝观的某处内院。
田寇恩刻意将梁盛时等三人领到转角处,让他们在此暂候。
“我去禀报掌门,一会儿便回。青帝观毕竟是他脉祖坛,切莫随意走动。”
马、何二姝都不是初来,这话自是说给伏玉听。
田寇恩迳下檐阶,越过细墁铺地的天井,走上正屋厅堂,叩门而入,却遇着三名灰白头的老道鱼贯而出,田寇恩让至一旁,恭敬地喊了“师叔祖”
,为的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。
就近一看,才现他比远望时要苍老,但也要壮硕得多,方头大耳,颔颚线条十分刚硬,头虽已花白,却异常地茂密,扎紧的前额际像戴了手冢治虫最喜欢的贝雷帽,衬与黝黑的肌肤,不知怎的有种白猿化人的感觉,歙张的厚厚鼻翼充满旺盛的欲念,梁盛时直觉这厮是那种会吃伟哥嫖嫩妹的类型。
在何蓁蓁的小声解说下,他才知道随行的另外两名道人,略黑而身形佝偻的高个儿叫赵华琰,肉球似的灰胖子叫焦念琴,都是程继璞的师弟,三人皆为青帝观的“玉”
字辈,但近年已不住在山上,纷纷在山下置产,据说别墅颇为华美,与破落的剑脉祖坛有天渊之别。
梁盛时一看,果然三个老头儿都穿得体面,要不是衣冠还有点道服形制,活脱脱就是太平员外。
三人对田寇恩倒不敢过于摆谱,点头回礼,正欲行出,忽见一人冲进来,一身银灿灿的披叶蓑衣,颈上龙头狰狞,正是方才在广场上执龙的那位。
没了距离所致的观测模糊,梁盛时现龙头人异常高大,中等身材的程继璞头顶还碰不到他下巴,见是他来,原本喜孜孜的神情为之一敛,重重哼道:“你不在外头送客,跑到这儿做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