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,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。所以最大的问题,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,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……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,让我死得其所,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,可到了很久以后,我才终于意识到,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。我给不了他们大陵,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,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。”
他苦笑一声,摇摇头:“远了,说回来,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、我的墓,甚至昭帝的平陵、武帝的茂陵,早晚都会被人挖开。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,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。所以,与其想着永远留存,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。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……整座陵园、地宫、器物,都是我。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、金银;有人看见的是功业、天命;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。到最后,如果要用,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;如果不用,就让我沉进水底,再等个千百年。”
三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,只有田里蛙鸣不断。
王吉说:“所以侯爷衣镜上颜回说的话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确实挺奇怪的。”
刘贺笑得有些落寞,“到这次造墓的时候,我才发现,想说的话越来越多,像是嘴巴合不拢了一样。”
龚遂和王吉两人都有官职在身,休沐有期,加上路途遥远,总归是呆不了多少天。离开的那天,刘贺孤身一人送他们出城,又送了很远一路。龚遂说,小王爷再送下去,郡太守就要怀疑是潜逃了。三人都笑,笑声里却都是酸楚。刘贺走时,龚遂王吉又回过头送了他一程,刘贺也说,再送下去,郡太守监视的人又得回来当值了。
在刘贺回去以后,龚遂和王吉分别骑驴默默走着,王吉说:“侯爷一壶‘常斟满’喝酒,一只‘五禁汤’喝药,酒药不停,却几乎没吃过东西。侯爷原来食邑四千户,被皇上一次削裁了三千户,他对此只字不提。”
龚遂说:“小王爷心里有事,有想法,没和我们说。这和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相似的。”
“我们都老了,山高路长,也许再也来不了这里。”
“豫章郡挺好的,青天白鹭,清水肥鱼,我已经让二儿子留下来。他也许不能弄清楚小王爷的心思,甚至帮不上什么忙,但至少能及时告诉我们一些消息。”
王吉白眉一挑,“你忍心让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?”
“别提了,这儿子生性最是不定,多大的人了,还不肯娶亲!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去找什么胡姬、乐女,在豫章没几日,还认识了个越娘,我有什么办法?以前小王爷给过我一枚熊型玉佩,说是训人‘听话’的意思,他自小带在身上,没有一点儿用处——”
两头驴缓缓踏过石板桥,河水激荡,漱漱作响,更远处是重峦叠翠,不久便听不见二人的声音。
作者的话
雷克斯
作者
01-26
这一章都在收线,把之前零零散散留下的口子基本填上了,不知道你能读出多少?
第十四章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(阴篇下)
——公元前59年·神爵三年——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,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,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“刘贺”
二字,安放在身侧,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,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。他鲜少像这般正式,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,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,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,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。入了正殿,看见刘贺沉静如水,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,醉意也消散了,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,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。孙钟站定,问他:“侯爷,有什么吩咐?”
刘贺没有抬头,回答:“没什么,问你一件事情。”
“多少件都可以,随便问。”
“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