厅堂下首处,苏小小望着面色疲惫但精神并未散架的冯雅兰,又敬佩又唏嘘,向来嘴皮子利索的苏牙人,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。
她对座的魏吉,也正搜肠刮肚地,想着说些江夏王府的故旧之事,冲淡几分气氛里的哀伤沉郁。
却听里头连廊方向,蓦地传来中年女子的尖利骂声。
“刮刮刮,你刮一千个、一万个鱼圆,端去你爹爹的坟头,你爹爹也活不过来!”
是冯啸的母亲,冯鹃。
苏小小与魏吉面面相觑。
前几回他俩来看冯啸,并未遇上这般情形。
愣怔间,冯啸已现身,面上没有任何表情,胳膊上挎着个竹篮。身后是癫狂中的冯鹃,和怯生生躲在门框后的幼弟幼妹。
冯鹃甩开丫鬟婆子们的拉劝,冲上来扯住女儿,吼道:“你心里也晓得自己作了孽的,对不对?否则为何一趟趟地往坟地跑?冯啸,你爹爹就是被你害死的。要不是你和我犟,要不是你对秋闱半点不上心,他会为了给你这没出息的不孝女谋个凤仪军的武职,在禁军多留几个月吗?他早就转去州府的兵曹了。他就不会,不会……”
冯鹃说到这里,歇斯底里的咆哮里掺入了哽咽之音,瘫坐在厅中椅子上,涕泣不已。
冯雅兰额头如针扎般剧痛,心肝欲碎。
这般情形,大半个月来,几乎每天都在府里上演。
大房的冯鹤两口子,在闻讯后,虽也如五雷轰顶,但好歹只在自己院中相对哀戚,没有颟顸昏聩到,将冯鸣走上末路的账,算到及时在宫中报警的冯啸头上。
没想到,给冯啸带来雪上加霜的伤害的,是她自己的母亲冯鹃。
冯鹃刚见到樊勇的遗体时,还只是单纯的痛哭流涕,丈夫与她天人永隔,才令她意识到,自己其实没有真的嫌弃这个武人丈夫,她仍愿与他白头到老,听他偶尔说起在庆州边城的往事,她多么希望,时间驻留于他出发去行宫当值的那一天。
待樊勇的棺木下葬后,冯鹃的哀伤,就转变成了愤怒。
愤怒的母亲,将这份恨意,毫无收敛地泼向女儿,并在女儿如死人般不回应时,越发变本加厉地发疯咒骂。
女儿为何不理睬她?哪怕顶嘴,哪怕反驳,哪怕和她一样崩溃大哭,冯鹃都会觉得好受些。
此刻,失控的局面前,冯雅兰努力顺了顺自己的气息,对木头一样站着的冯啸道:“苏娘子和魏公子来看你,你们先出去吧。”
冯啸听外祖母发话,才动了动身形。
她掀开饭食篮的盖子,检查里头的鱼圆汤,是否因为母亲方才的拉扯而洒出来。
确认安妥后,她仍是梦游一样往外走。
走到冯府的马车旁,她停住,回头看向跟着自己的苏小小和魏吉,意思等他们先上车。
苏、魏二人见冯啸愿意让他们同行去祭扫樊勇的新坟,暂松一口气,忙进到车厢里坐好。
马车启动之际,冯啸冷冷道:“我娘说得没错,若不是为了我才继续留在禁军,爹爹不会死。”
魏吉一怔。
这个思路不对,很不对!
就像那夜在荒山野岭,苏小小发现被沈琮害死的药人,竟然是曾经甘苦与共的好友时,一边踢打他,一边骂他胆子小、没有及时去告发、和杀人凶手无异。但没多久,冷静下来的苏小小,就诚恳地告诉魏吉,自己过激了,真正害人的,是沈琮。
现下,冯啸所历,远比他魏吉无辜得多。他魏吉是明明见到恶行、而为了自保不敢立刻挺身而出,冯啸则是完全无法预料到宫变的发生。
魏吉自知嘴笨,听了冯啸的自责后,没作声,怕弄巧成拙。
苏小小也不敢立刻出言安慰。
三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,直到抵达目的地。
却见樊勇的坟前,已有人在祭拜。
……
“呜呃,呜呃……”
大白鹅冯不饿,一扭头看清是冯啸,抖开两扇门板似的翅膀扑过来。
它被留在冯啸姑母樊哙的店里,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小主人,此刻激动地绕着冯啸打转。
冯啸伸出手背,让冯不饿蹭了蹭,又轻抚几下它的脖子,才走向父亲的新坟。
穆宁秋负手而立,语调平缓:“今日我去樊大娘那里取供品,冯不饿瞧见我,就咬着我的袖子不肯松嘴,我便把它带来了。”